天刚蒙蒙亮,皇后宫里的嬷嬷便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的走进了姜玥桉的寝殿。
紫檀木的托盘上平铺着的婚服,金线绣就的凤凰在晨光里流转着温润的光泽,百子图的纹样从领口蔓延到裙摆,每一针都是那样细密看不见针头。
“公主,这是皇后娘娘特意叫老奴送来的。”嬷嬷的声音带着些微微地颤抖,“当年皇后在您刚出生时就开始准备这身嫁衣了,整整绣了十年才收了尾。”
十年的光阴原来都藏在了针脚里。凤冠上的北珠是前年进贡的,霞帔边缘的珍珠串是江南织进的贡品,连那袖口暗纹里的缠枝莲,都是母后照着那御花园里的古莲绣的。
池鱼为她系上盘扣时,金线蹭过脖颈,冰凉的让她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。铜镜里的人影明明穿着天底下最为华贵的嫁衣,可她努力扯了扯嘴角还是没能扬起半分笑意。铜镜里的人明明穿的是天底下最华丽的嫁衣,可眼底却像结了层薄冰。她抬手拂过凤凰的尾羽那金线刺的人指腹微微发疼。
皇后的凤辇刚停在廊下,便听见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。她掀了帘子进来时,正撞见姜玥桉穿着婚服转身的瞬间,金线绣的凤凰在晨光里振翅欲飞,衬得她的眉眼增添了几分成人的韵致。
“好看,真是好看。”皇后快步走上前,指尖轻轻拂过女儿鬓边的步摇,声音里满是笑意,“方才我还在想,这衣服会不会不合身呢,现在看来,我们皎皎穿上竟是如此出彩。”
姜玥桉垂着眼没说话,只见母亲腕间的玉镯随着动作轻轻摆动,那是母亲嫁入中宫时外祖母亲手给的嫁妆。
“南蕃寒凉,我让尚衣局赶制了二十床驼绒被,你还吃个蜜饯,我也派人多备了些……”皇后说着说着,声音忽然哽住了。她望着女儿颈间那圈细密的针脚。
那是自己特意多加的一层衬衣,说要护住女儿不受寒气侵体,想到这些眼眶猛地就红了。
“母后?“姜玥桉伸手想去碰她的衣袖。
“没事没事。“皇后猛地后退半步,拿手帕按了按眼角,强笑道,“许是昨夜没睡好,有些头晕。你先歇着,我回宫去躺会儿。“
她转身走得极快,凤袍的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,像是怕再多待片刻,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就要从眼里滚出来。姜玥桉望着空荡荡的门口,忽然想起侍女说的,这几日皇后总在佛堂待到深夜,烛火映着她独自垂泪的影子,在墙上拉得老长。
“脱了吧。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在空旷的寝殿里竟有些发飘。
几个宫女和池鱼连忙走向前解那些盘绕的玉带,绸带滑落时带起一阵风。
活着,原来是要穿着母亲十年的心血绣成的嫁衣,嫁去那霜雪比人情更厚的苦寒之地一辈子回不来。
暮色漫进窗棂时,姜玥桉正独自坐在铺着云锦软垫的塌前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串成色温润的羊脂玉镯。殿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灯,暖黄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雕花的木柱上,像一幅凝住了心事的水墨画。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出神,眉尖微蹙,不知在想些什么,直到天边最后一缕霞光被夜色吞没,她才像是突然被惊醒般,抬眼唤了声:“池鱼。”
守在廊下的池鱼闻声进来,见她神色里带着几分少见的郑重,便问:“公主有何吩咐?”
姜玥桉起身理了理衣襟,语气笃定:“备车吧,陪我去趟观音禅寺。”
池鱼有些诧异,这会子天色已暗,山路怕是不好走,但见她主意已定,便应声去了。
马车在寂静的山道上行了约莫半个时辰,远远便望见观音禅寺的轮廓,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轻轻摇曳,撞出清越的声响。
进了寺门,香火的气息混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,姜玥桉径直走向正殿,对着慈眉善目的观音像虔诚地拜了三拜,然后向僧人要了平安符。
待她接过那五个用红绳系着的平安符时,池鱼忍不住问:“公主,寻常求平安符,一两枚便够了,怎么要了这么多?”
姜玥桉将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,借着烛火的光细细看着。她先拣出一枚递给池鱼:“这个是你的,跟着我这些年,总该求个顺遂。”
池鱼连忙接过,指尖触到那小小的符袋,心里一暖。
“这个是父皇的,”她又拿起一枚,指尖轻轻捏了捏,“还有这个,是母后的。愿他们龙体康泰,少些烦忧。”
池鱼看着剩下的两枚,又问:“那这两个呢?”
姜玥桉的指尖顿了顿,眼底漫上一层柔和的笑意,声音也轻了些:“是子宸和语柠的。”
她将五枚平安符一一收好,放进贴身的锦囊里,然后转身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,轻声道:“这世上,能让我放在心上的人不多。只盼着这平安符能带着佛祖的庇佑,护着你们一世安稳,无病无灾。”
夜风穿过殿门,吹得烛火轻轻晃动,将她的侧脸照得愈发柔和。池鱼望着她的背影,忽然明白,这位看似娇贵的公主心里,藏着的从来不是锦衣玉食的安稳,而是对身边人的一片赤诚牵挂。
暮色四合,宫墙内的烛火次第亮起,映着姜玥桉窗前那株沉默的玉兰。
姜玥桉刚换下沾了些夜露的外衣,殿外就传来内侍的通报声,说皇上与皇后驾临。她心头一跳,忙敛了敛衣襟,快步迎到殿门口时,正见明黄与凤袍的身影已到了廊下。
“儿臣参见父皇,参见母后。”她屈膝行礼,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,撞出细碎的声响。
皇帝抬手让她起身,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角,开门见山问道:“皎皎,听说你夜里去了观音禅寺?”
话音刚落,皇后便悄悄往他那边靠了靠,手肘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胳膊,又递去一个眼神那意思再明白不过,让他别揪着这事追问。皇帝愣了愣,随即会意,便收了话头。
姜玥桉倒没避讳,从锦囊里取出那两枚绣着祥云纹的平安符,双手捧着递过去:“父皇,母后,这是儿臣特意为你们求的。”
她指尖微颤,声音轻得像羽毛:“以后的日子里,儿臣怕是不能时常侍奉在你们身旁了,就让这平安符替我陪着你们,保你们岁岁安康。”
皇后接过平安符时,指腹触到那温热的符袋,眼眶先红了。皇帝将符袋捏在掌心,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,许久才叹道:“皎皎,委屈你了。”
姜玥桉抬眼时,眸子里已没了方才的脆弱,只剩清亮的坚定:“儿臣不委屈。”她挺直脊背,语气掷地有声,“儿臣既是大梁的公主,便该担起这份责任。边境安稳,百姓安乐,比什么都重要,儿臣不能让他们寒了心。”
皇帝与皇后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。曾几何时,这孩子还会缠着皇后要糖吃,会躲在皇帝身后怕打雷,如今却已能说出这般有担当的话。
皇后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,指尖带着熟悉的暖意:“我们的皎皎,是真的长大了。”
白日里让池鱼悄悄送去的信,此刻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,终于漾开了涟漪。
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,杨语柠几乎是撞开了房门,发髻散乱,裙摆沾着夜露,眼里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。
“你更我走?”她一把抓住姜玥桉的手腕,指尖冰凉,声音因奔跑而发颤,“我备好了马车,从侧门走,此刻出发,连夜能出城门。”
姜玥桉轻轻抽回手,指尖抚过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,语气平静得像一汪深水:“我不走。”
“为什么?你叫我来不是要走吗?为什么又不走了。我求求你了,你就走吧。”杨语柠猛地拔高了声音,眼圈瞬间红了,“殿下,你明不明白?南蕃那地方地高天寒,性情暴戾,你嫁过去就是羊入虎口!他们要的从来不是联姻,是你的命!你会死的!”
“语柠,”姜玥桉抬眼看向她,烛火在她眸中跳动,“你还记得小时候吗?我们总偷偷爬上宫墙,看墙外的集市烟火。那时你说,想走遍大梁的每一寸土地。”她顿了顿,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,“外头的天地,总归是要我自己去看看的。外头的风雨,也总归是要我自己去经历的。”
“这不是看风景!”杨语柠猛地抓住她的胳膊,泪水终于滚落,“这是去送死!我求求你了,你不要如此深明大义好不好?你只是个公主,不是护国的神!”
“我哪里是深明大义。”姜玥桉摇摇头,伸手拭去她脸颊的泪,指尖温柔,“这责任,总归是要我自己扛的。倘若我今晚走了,南蕃必定以此为借口挥师南下,到时候城门失火,殃及百姓,战事一起,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,多少家庭要妻离子散?”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声音里添了几分沉重,“到那时,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,我怎么对得起那些叩拜在宫门前的百姓,怎么对得起他们对皇室的那份敬重?”
她转过身,目光落在案上那盏长明灯上,光晕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:“这天底下,谁都可以逃。商户可以卷财远走,将士可以卸甲归田,唯有我不能。我自出生起,便住在这金丝笼里,享着万民供奉的俸禄,穿绫罗绸缎,食山珍海味,这些都是百姓给的。既享了万民之福,便要担起这万民之责。我终究是大梁的公主,姜玥桉。”
杨语柠的哭声哽在喉咙里,只能死死咬着唇,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公主,忽然觉得她肩上的凤冠霞帔,重逾千斤。
姜玥桉从锦盒里取出两个平安符,墨色的锦缎上绣着简单的“平安”二字,针脚细密,看得出是费了心思的。“今天找你来,是想把这个送给你。”她将其中一个塞进杨语柠手里,触感温热,“还有子宸的。”
她又递过一封封好的信,字迹娟秀却透着坚定:“你代我将这平安符和信交给子宸吧。告诉他,不必记挂。”
“要给你自己去给!”杨语柠猛地挥开她的手,平安符掉在地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她明明说的是狠话,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衣襟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,“我不送!我要你亲自给他!你跟我走,我们现在就去找他,让他带你走!”
姜玥桉弯腰捡起平安符,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,重新塞进她手心,这次握得很紧:“语柠,听话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,“替我照顾好自己,也替我……看着大梁的百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