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董的电话是在我刚踏进实验室时打来的,萧博士刚把调试到一半的电路板推给我,手机就震得掌心发麻。
“小范啊,恒睿的发布会请柬我替你应了。”他的声音混着茶杯盖碰撞的脆响,“马总特意说要行业新秀去学习,你带萧博士一起,给咱们长个眼。”
学习?
我盯着电路板上闪烁的二极管,喉间泛起股酸意。
上回恒睿挖走老周团队时,马总可没说过要“互相学习”。
但林董的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——上季度我们项目把公司股价拉高了八个点,现在他大概觉得我是块能挡枪的盾。
“知道了,林董。”我把电路板推回给萧博士,他正用镊子拨弄电容,闻言抬了抬眼皮,灰白的眉毛拧成个结。
发布会场地在会展中心三层,水晶吊灯把“恒睿智能——重新定义交互”的红底白字照得刺眼。
我和萧博士提前二十分钟到,他抱着台银色平板,指节抵着下巴扫描会场:“投影区的红外传感器装多了。”
“怎么说?”我扯了扯领口的真丝衬衫,空调风太冷,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。
“干扰。”他简短吐出两个字,目光扫过舞台边的黑色设备箱,“自动驾驶演示要是用红外雷达,重叠区域会有延迟。”
我心跳漏了一拍。
上周我们的测试车在地下车库左转时,毫米波雷达和红外传感器确实打过架——当时老周团队带走的文档里,正好有关于多传感器融合的核心算法。
舞台灯光突然亮起,马总踩着红地毯上来了。
他西装笔挺,发胶抹得能照见人影,举着话筒的手比画了个“三二一”,背景屏立刻跳出辆流线型轿车的3D模型。
“各位,这不是普通的智能系统。”他的声音通过音响炸响,“它能在0.01秒内识别三百种交通场景,从早高峰的外卖电动车到深夜的流浪猫——”
演示视频切到实车测试画面。
我攥紧手包,指甲掐进掌心。
画面里,车辆在十字路口停下,穿校服的小女孩抱着皮球跑过车头,系统精准刹停;暴雨天,大货车侧滑,车辆自动变道避开——直到最后一个场景:黄昏的双向车道,车辆左后方有辆载满纸箱的三轮车斜插过来。
“看左后镜。”萧博士突然在我耳边低语。
平板屏幕亮起来,他不知何时连上了会场的公共Wi-Fi,正在同步演示画面的帧速率。
我眯起眼。
视频里,三轮车的影子刚出现在左后镜边缘时,车辆的转向灯闪得慢了半拍——就像人被突然拍了下肩膀,先愣住再反应。
“延迟0.3秒。”萧博士的指尖在平板上划动,“和我们上月测试时,红外雷达被强光干扰的情况吻合。”
我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。
契约能力在皮肤下窜动,像有团火从后颈烧到天灵盖——这是要使用的前兆。
我咬住舌尖,往事突然潮水般涌来:两周前暴雨夜,我守在测试场,雨刷器刮得太快,左后侧雷达屏上的噪点像群乱撞的苍蝇;三天前萧博士在白板上画的波形图,重叠的信号峰把他的钢笔尖都戳弯了。
“是传感器盲区。”我喉咙发紧,摸出手机假装拍照,镜头对准舞台。
指尖在录像键上悬了三秒——上回邹逸说“别慌”时,我在实验室熬了三个通宵对数据;这次,我要抓住这半秒的漏洞。
“确认吗?”萧博士的声音压得很低,平板屏幕映得他眼眶发青。
“上周三下午三点十七分,测试车在环山路左转,左后侧雷达被山体反光干扰,制动延迟0.29秒。”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会场的掌声,“和现在这个场景,光照角度、障碍物高度、传感器型号——”
“完全一致。”萧博士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敲击,“他们没解决多传感器融合的干扰问题,老周团队带走的算法里,这部分是我们用三个月调出来的。”
马总还在台上举着香槟:“明年这款系统会搭载在三十万级车型上——”
我的手机震了震,是萧博士发来的分析结果:“信号重叠区域延迟0.31秒,与我方历史数据误差0.02秒。”
头痛突然炸开,我扶住椅背,眼前闪过丁姐昨天说的“不能再强行使用能力”。
但舞台上的聚光灯太亮了,亮得我能看清马总领带上的暗纹,那是和老周离职前戴的同款——他走的那天,也是这样的光,把他桌上的工牌照得发白。
“晓萱。”萧博士碰了碰我的胳膊,平板上跳出实时比对图,两条波形线在某个节点狠狠错开,“够不够?”
够不够?
够不够让恒睿的发布会变成笑话?
够不够让林董明白,我们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?
我盯着手机里的录像,画面里三轮车的纸箱正在掉落,车辆的转向灯终于亮起,却已经蹭到了三轮车的后挡板。
现场观众没注意到这点,他们的掌声像海浪般涌来,马总的笑纹里全是志得意满。
但我知道。我和萧博士都知道。
发布会结束时,水晶灯次第熄灭,只剩舞台追光灯还亮着。
我把手机揣进包里,金属外壳贴着大腿,烫得慌。
人群开始散场,记者举着话筒往马总那边涌,我却在人流里看见了秦公关经理。
她穿件宝蓝色连衣裙,站在柱子后面,手指绞着珍珠手包的链子,看见我时张了张嘴,又迅速别过脸去。
萧博士碰了碰我的手肘:“车在地下车库等。”
我最后看了眼舞台,马总还在和几个投资人握手,他的金表在暗下来的灯光里闪了闪。
而我的手包深处,手机录像还在后台运行,记录着那0.3秒的漏洞——像根刺,扎进恒睿的喉咙。
秦公关经理的身影在余光里动了动,我听见她高跟鞋叩地的声音由远及近,在我身后半米处停住。
“范经理——”她的声音带着点发颤的甜,“会后……能耽误你几分钟吗?”当秦公关经理的高跟鞋声在我身后停下时,我后脖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
她身上的栀子花香混合着会场残留的香槟味扑面而来,我转身时瞥见她珍珠手包的链子在指尖拧成了一个死结——上次部门团建时,她可是连口红印都要对着镜子描三遍的人。
“范经理。”她动了动喉结,宝蓝色的裙角在空调风中轻轻颤抖,“马总那边……下午派人来传了话。”
我握着手机的手攥得更紧了,手机壳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。
上周五她还在茶水间跟我吐槽恒睿挖人毫无下限,说“这种吃相难看的公司迟早要栽跟头”,现在倒成了传话筒?
“他们说,新产品有点小问题在所难免。”她的指甲掐进了手包的皮革里,“要是咱们这边……”
“秦姐。”我打断了她,故意把“姐”字咬得很重,“上次老周团队被挖走时,您说恒睿是‘行业毒瘤’;上周测试车在地下车库差点撞墙时,您说‘再这么忍气吞声,咱们连底线都要喂狗’。”
她的脸立刻变白了,耳垂上的珍珠耳钉晃得我眼睛疼。
我向前迈了半步,能看到她睫毛上凝结着细密的汗珠:“现在您来劝我‘稳定合作’?是马总给的条件比咱们上季度涨的绩效还诱人?”
“不是!”她突然提高了声音,又慌忙看了看四周。
散场的人群已经涌到了电梯口,最后几盏水晶灯正在熄灭,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“是林董让我来的。他说……”
“说什么?”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,契约能力带来的灼热感从脊椎处蔓延上来,“说恒睿背后有投资圈的张总,说咱们刚把股价拉起来,不能闹得太难看?”
她咬着嘴唇不说话,珍珠链子在掌心勒出了红印。
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她帮我挡过财务的催款电话,想起她教我用冷萃咖啡熬过通宵时说的“职场人得护着自己人”。
“秦姐。”我放软了声音,“您还记得老周走的那天吗?他把工牌往桌上一摔,说‘在这儿干十年,还不如人家挖角时多给的二十万’。”我掏出手机,调出萧博士刚发来的比对图,“现在恒睿利用咱们的算法漏洞卖产品,等出了事故——”我划到测试车蹭上三轮车的画面,“是他们马总担责,还是咱们这些‘行业新秀’背锅?”
她盯着手机屏幕,动了动喉结。
远处传来电梯“叮”的一声,她猛地抬起头,宝蓝色的裙摆扫过我的裤脚:“我明白了。”她抓住我的手腕,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,“但您今晚别轻举妄动,林董那边我再……”
“我要行动。”我抽回手,手机在掌心烫得像块炭,“现在不行动,等他们的产品上市,等第一起事故上了新闻,等咱们变成业界的笑柄——”我盯着她颤抖的眼角,“那才是真的没法行动了。”
她张了张嘴,最终只说了句“小心”,就踩着高跟鞋朝电梯口跑去。
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,从包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放进嘴里——甜得发苦,就像这一行里所有的“顾全大局”。
回到公司时已经十点半了,实验室的灯还亮着。
萧博士的保温杯放在我的桌上,杯壁上凝结着水珠,旁边压着一张便签:“原始数据存在D盘‘反击’文件夹里,头疼就吃抽屉里的布洛芬。”
我打开电脑,屏幕的蓝光刺得眼睛发酸。
D盘里的文件排列得整整齐齐,从上周三的测试日志到今天发布会的录像,萧博士连每一帧画面的时间戳都标注好了。
键盘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格外响亮,我把比对图拖进报告模板时,后脖颈的灼痛已经变成了隐隐的胀痛,就像有人拿锤子一下一下地砸着脑壳。
凌晨两点,咖啡杯已经空了三个。
我盯着屏幕上的延迟曲线,突然想起邹逸说过的话:“漏洞不是弱点,是对方递过来的刀。”鼠标悬停在“保存”键上时,手机亮了——是实验室监控的推送,萧博士抱着一个纸箱子朝我的办公室走来,灰白的头发翘得像一团乱草。
“夜宵。”他把箱子放在桌上,是便利店的关东煮,萝卜的香味混合着热汤的气息扑面而来,“林董的秘书说,您要是今晚不交报告,他明天能在董事会上把‘顾全大局’四个字念出花来。”
我夹起一颗鱼丸,烫得直吸气:“您怎么知道我要写报告?”
“上周三你盯着测试日志看了三个小时,铅笔在‘延迟0.29秒’旁边画了十七个圈。”他推了推眼镜,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星,“再说——”他指了指我电脑屏幕,“谁会把证据录像存满六十秒呢?”
我笑了,头痛突然减轻了一些。
凌晨四点,报告终于完成了。
封面上是恒睿发布会的截图,下方用红笔标注着:“0.3秒的漏洞,可能是三十条人命的缺口。”
林董办公室里的檀香味比往常更浓。
我把报告递过去时,他正在摆弄茶海,青瓷杯里的普洱茶泛起了细碎的涟漪。
“小范啊。”他翻开第一页时,手指在“多传感器融合缺陷”几个字上停了一下,“恒睿的马总昨天还说要和咱们谈供应链合作。”
“那您觉得,是和卖有缺陷产品的公司合作体面,还是让咱们的技术成为行业标杆体面?”我盯着他头顶新长出来的白发,“上季度股价涨了八个点,是因为市场相信咱们的技术;要是咱们连对手的漏洞都不敢指出来——”我敲了敲报告里的事故模拟图,“他们相信的就该是咱们的怯懦了。”
他没有说话,翻报告的纸张声沙沙作响。
当翻到发布会录像的时间戳对比时,他的指节突然变白了。
“召集团队。”他合上报告,茶海被碰得哐当响,“十分钟后,研发部、公关部、法务部,都到会议室。”
傍晚回到办公室时,夕阳把百叶窗分割成了金红色的条纹。
我刚打开电脑,邮箱的提示音“叮”地响了起来——是一封未读邮件,发件人显示“未知”,内容只有一行:“你看到了,我也看到了。”
我盯着屏幕,喉咙间突然涌起一股热意。
上次在实验室熬通宵时,他说“我在”;暴雨夜测试车出问题时,他说“我看着”;现在这行字,就像一根线,从屏幕里伸出来,轻轻勾住了我紧绷的神经。
窗外的暮色渐渐弥漫进来,把“未知”两个字染成了暖灰色。
我掏出手机,给萧博士发消息:“明早九点,实验室。带上所有能调传感器参数的设备。”
鼠标悬停在“回复”键上,最终只打了句“我知道是你”。
按下发送键的瞬间,电脑屏幕突然闪了一下——就像有人在另一端轻轻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