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碎的月宫死寂如墓。
冰冷的月华无声流淌,浸染着遍地狼藉的玉屑与散落的、失去光泽的漆黑鳞片。空气中残留着硫磺的恶臭、太阳金焰的灼热余温,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、法则被强行撕裂后的虚无感。
嫦娥独立于露台边缘,素白的衣裙在虚空中微弱的乱流气息中轻轻拂动。心口的位置,那支温润的玉簪深深没入,簪尾流淌着微弱而稳定的白金光芒,如同最后的风中之烛,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魂与破碎的月魄本源。每一次心跳,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从簪尖蔓延至四肢百骸,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血脉中穿行。她捂住胸口,指缝间渗出的不再是鲜红,而是带着点点细碎金芒的、近乎透明的液体——那是神血本源在流逝。
她微微仰着头,视线穿透破碎的穹顶,投向那片穷奇消失的、依旧沸腾着狂暴乱流的深渊。那里,只有永无止境的虚空风暴在咆哮,撕扯着一切有形与无形的存在。属于“后羿”的最后一丝气息,如同投入沸水的一粒雪,早已湮灭无踪。
一丝极其细微的、近乎绝望的涟漪,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荡开,旋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与冰冷覆盖。
就在这时。
嗡……
一声极其微弱、却又清晰无比的震动,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口那支玉簪深处传来!这震动并非来自簪体,而是源于簪内那缕与羲曜金焱本源交融的月魄真髓!
仿佛在回应着某种跨越无尽虚空的……共鸣?
嫦娥的身体猛地一颤!捂住心口的手指骤然收紧!她倏然转头,目光锐利如电,死死盯向玉簪!
只见簪尾那原本稳定流淌的白金光芒,此刻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,剧烈地波动起来!光芒明灭不定,仿佛在与某种遥远、混乱、却带着一丝微弱熟悉感的源头……痛苦地共振!
是……他?!
这念头如同惊雷,瞬间劈开她意识中那片冰冷的麻木!
几乎在玉簪产生异动的同一刹那——
轰隆隆——!!!
整个月宫,不,是整个依托于月华法则而存在的广寒宫位面,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!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,正从外部狠狠撼动着这片孤寂的空间!
月宫穹顶之外,那刚刚因混沌钟伟力而稍稍平息的虚空乱流,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亿万颗星辰,瞬间狂暴了千百倍!混乱的空间风暴不再是灰色,而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粘稠如墨的深邃黑暗所浸染!那黑暗并非虚无,它翻滚着,蠕动着,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、纯粹的凶煞、暴戾与……吞噬一切的饥渴!
在那片沸腾的黑暗风暴核心,一点猩红如血的光芒,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膨胀!如同在深渊中睁开的、属于灭世凶魔的独眼!
紧接着,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咆哮,穿透了狂暴的空间风暴,狠狠撞在月宫残存的结界碎片上!
这咆哮不再是纯粹的兽吼!它糅杂了穷奇那令人窒息的凶戾,却又诡异地夹杂着一种属于“后羿”的、被极致痛苦扭曲了的、仿佛灵魂被寸寸撕裂的……悲鸣!
“嗷……呜……嫦……娥……!!!”
破碎的音节,如同染血的刀刃,刮过嫦娥的耳膜!
是他!真的是他!那被诅咒吞噬、被推入虚空乱流的凶兽……属于“后羿”的那一丝真灵,并未被彻底磨灭!反而在那无尽的混乱与吞噬中,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,发出了源自灵魂最深处的、绝望的嘶喊!
而这嘶喊,正牵引着那恐怖的存在,裹挟着比之前更加狂暴、更加污秽的凶煞黑潮,朝着月宫——朝着她——疯狂反扑而来!
“不好!”嫦娥瞳孔骤缩!心口的玉簪因那强烈的共鸣与凶煞之气的冲击,光芒剧烈闪烁,簪尖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!她清晰地感觉到,那反扑而来的黑暗所蕴含的力量,比坠入虚空前更加混乱、更加暴虐!那是虚空乱流与穷奇本身凶煞之力混合发酵后的产物,带着一种足以污染、同化万物的恐怖侵蚀性!
月宫残存的法则光幕在这股污秽黑暗的冲击下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瞬间布满了更多裂痕!根本无法阻挡!
就在那沸腾的黑暗风暴即将再次撕裂月宫结界,那点猩红的凶光即将彻底降临的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嗡!
那支深刺入嫦娥心口的玉簪,再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!不再是守护的白金,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、刺目欲盲的炽白!簪内,那缕属于羲曜的太阳金焱本源,仿佛感应到了妹妹面临的绝境,感应到了那股反扑凶煞中蕴含的、对至亲最后的执念与痛苦,发出了决绝的尖啸!
炽白的光芒瞬间扩散,并非攻击,而是化作一个巨大的、流转着日月符文的光茧,将摇摇欲坠的嫦娥整个包裹其中!
与此同时,玉簪本身剧烈震颤,簪尾那点凝聚到极致的光芒,猛地射出一道细若发丝、却凝练到无法想象的炽白光线!这光线无视了空间距离,精准地刺入月宫穹顶上方那片被狂暴黑暗浸染的虚空!
它并非攻击穷奇,而是……定位!
就在光线刺入虚空的瞬间——
轰!
一只巨大无朋、纯粹由混沌玄黄之气凝聚而成的巨手,毫无征兆地从虚空更高处——那片连狂暴乱流都为之避让的、绝对秩序的领域——猛地探出!
这巨手仿佛由凝固的时光与厚重的法则构成,掌心纹路如同奔涌的星河。它出现的刹那,沸腾的虚空乱流、翻涌的污秽黑暗、甚至那点猩红的凶光,都仿佛被无形的伟力强行按下了暂停键!
巨手的目标,正是那被玉簪光线定位的、包裹着嫦娥的炽白光茧!
它轻轻一捞,如同摘取一枚易碎的露珠,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法则之力,瞬间将整个炽白光茧握入掌心!
光茧中的嫦娥,只感觉一股无法形容的苍茫厚重之力笼罩全身,心口玉簪的剧痛和灵魂的撕裂感被这股力量强行抚平、隔绝。她最后一眼看到的,是那只混沌巨手带着光茧,以一种超越理解的速度,缩回那片绝对秩序的虚空深处。
而下方,那片被污秽黑暗笼罩的虚空乱流中,那点猩红的凶光,在混沌巨手出现、带走光茧的瞬间,猛地爆发出更加疯狂、更加绝望的咆哮!
“吼——!!嫦——娥——!!!”
穷奇庞大的兽躯在黑暗风暴中疯狂挣扎、冲撞!覆盖着残破黑鳞的巨爪撕扯着虚空,试图抓住那消失的光芒!猩红的兽瞳中,属于“后羿”的痛苦与绝望,被那混沌巨手的出现彻底点燃,化作了焚尽理智的滔天恨意与暴戾!
它失去了目标!它再次被遗弃在这片绝望的深渊!
混沌巨手与光茧消失的虚空高处,只留下一道迅速弥合的空间涟漪,以及一个宏大、平静、仿佛亘古长存的苍老声音,如同最后的判词,淡淡地回荡在狂暴的虚空之中,也清晰地烙印在下方那头彻底疯狂的凶兽灵魂深处:
“痴儿。情劫未破,孽障缠身。此间因果,非尔所能承。东海之滨,尚有微光。好自为之。”
声音渺渺,余韵悠长。
只留下那彻底陷入狂暴与绝望的凶兽,在污秽的虚空风暴中,对着那空无一物的、带走她最后痕迹的虚空,发出撕心裂肺、永无止境的痛苦咆哮。那咆哮声中,属于“人”的最后一点微光,在无边的凶煞与恨意中,彻底沉沦。
……
冰冷,咸腥。
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,每一次试图上浮,都被沉重的压力和刺骨的寒意拖拽回去。耳边是永不停歇的、单调而宏大的潮汐声,哗——啦——,哗——啦——,如同亘古的叹息,冲刷着礁石,也冲刷着她残破的神魂。
痛。
心口的位置,那深入骨髓的、仿佛灵魂被洞穿的剧痛,是意识回归的第一个锚点。它如此清晰,如此顽固,提醒着她那场发生在冰冷月宫、虚空深处的惨烈终局。玉簪……哥哥的本源……穷奇的咆哮……还有那只……混沌巨手……
“呃……”一声极其微弱、带着痛苦颤音的呻吟,从干裂的唇间逸出。
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胶水粘住,费尽千辛万苦,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。
刺目的光。
不是月华的清冷,也不是金乌的灼热,而是……一种带着温度的金色。阳光?
模糊的视野艰难地聚焦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低矮、粗糙的……茅草?由干燥发黄、带着海腥味的茅草铺就的屋顶,简陋地搭在几根歪斜的原木上,缝隙间漏下缕缕刺目的光柱,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。
身下是坚硬的触感,铺着干燥但粗糙的草席。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、海水的咸涩,还有一种……属于人间烟火、却异常陌生的柴火气息。
这是……哪里?
混沌的记忆碎片翻涌,月宫的破碎,虚空的咆哮,混沌巨手带来的隔绝感……东海之滨?那个苍老声音最后留下的四个字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她混乱的意识中荡开涟漪。
她挣扎着想动一动,全身却像被拆散了重组,每一块骨头、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酸涩无力的呻吟。心口的剧痛随着动作再次尖锐起来,让她倒抽一口冷气,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。
“呀!醒了!她醒了!”
一个清脆的、带着浓浓海边口音的女孩声音,带着惊喜在耳边响起。
模糊的视线里,一个身影飞快地凑近。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渔家少女,皮肤被海风和阳光染成健康的小麦色,脸颊上带着劳作的红晕,眼睛很大很亮,像海边的黑曜石,此刻正充满好奇和关切地看着她。少女穿着粗糙的靛蓝染布短褂,赤着脚,裤腿挽到膝盖,露出结实的小腿。
“阿爷!阿爷!那位漂来的仙女姐姐醒啦!”少女转头朝着屋外大声喊道,声音里充满了活力。
仙女姐姐?漂来?
嫦娥艰难地转动眼珠,想看清周围更多。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渔家小屋,狭小、低矮,墙壁是用粗糙的石头和泥巴糊成的,靠墙堆放着渔网、木桨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贝壳工具。唯一的门敞开着,门外是刺眼的阳光和一片晃动的、碧蓝的颜色——大海。
脚步声传来,一个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。
那是一个身材干瘦、皮肤黝黑发亮如同古铜的老渔夫。他脸上刻满了风浪和岁月留下的深痕,背有些佝偻,但眼神却像海上的老鹞鹰,锐利而沉静。他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褂子,手里还拿着半片正在修补的渔网,此刻正用一种混合着探究、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敬畏的目光,看着草席上苏醒过来的陌生女子。
老渔夫的目光,尤其在她脸上、身上那与这简陋渔村格格不入的、即使重伤憔悴也难掩的清冷气质,以及她心口位置——那里,素白衣衫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点温润的玉色和微弱的光芒——停留了片刻。
“女娃娃,你……”老渔夫的声音沙哑而低沉,带着海风的粗粝感,他斟酌着词语,缓缓问道,“……从海里来?”
他的目光,穿透简陋的茅屋,仿佛落向门外那片浩瀚无垠、此刻正被夕阳染成一片熔金的——东海。海浪温柔地拍打着不远处的礁石,发出永恒的哗哗声。
在那片金色的海面之下,在凡人目光无法触及的深邃之处,某种庞大而古老的意志,似乎随着老渔夫这一句简单的问话,缓缓苏醒。无形的目光,如同深海潜流,悄然锁定了这间小小的渔屋。